“红豆生南国,春来发几枝。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”(《相思》)红豆,这是多么凄艳动人的东西,要歌颂它,说是相思者的血泪,说是相思者的赤心,都不过分吧!可是我们的诗人毫不写这些话,只是淡淡地提起。“春来发几枝”,稀稀疏疏的几枝,又是这么淡雅。我们曾听过另一个诗人唱道:“水国不生红豆子,赠卿何物寄相思?”那是自己正为相思所苦的诗人的声音。可是,诗人王维呢?他只是向别人说:“愿君多采撷,此物最相思。”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和蔼的老人,他自己当然早已过了相思的年龄,向一个苦于相思的青年人开着善意的玩笑:你去多采几个吧!这是最能表示相思的东西呢!这么说着,一面还浮出优越的同情的微笑。他表示,我也懂得你们的心头的骚乱,我也是过来人,可是现在,看着你们闹去吧,我是不会再为这些而烦乱了。这首名诗的魅力就在这里。
“渭城朝雨浥轻尘,客舍青青柳色新。劝君更尽一杯酒,西出阳关无故人。”(《送元二使安西》)这也是有名的诗篇。好处在哪里呢?沈德潜评云:“阳关在中国外,安西更在阳关外。言阳关外已无故人矣,况安西乎?此意须微参。”(《唐诗别裁》)饯送友人,远使绝域,而情之所见,乃须“微参”,只此二字便可说明此诗的秘密了。
“君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?”(《杂诗》之一)这首的蓝本,乃是王绩的《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》。两诗内容略近,而后出者名独高。我们试比较其不同处,可见王维诗的优点何在。王绩诗云:“旅泊多年岁,老去不知回。忽逢门前客,道发故乡来。敛眉俱握手,破涕共衔杯。殷勤访朋旧,屈曲问童孩。衰宗多弟侄,若个赏池台。旧园今在否,新树也应栽。柳行疏密布,茅斋宽窄裁。经移何处竹,别种几株梅。渠当无绝水,石计总成苔。院果谁先熟,林花那后开。羁心只欲问,为报不须猜。行当驱下泽,去剪故园菜。”这和王维诗比较起来,相异处甚明:第一,绩诗二十四句一百二十字,维诗缩成四句二十字,字句既少,情感的色调当然也就淡;第二,绩诗中颇有“敛眉”“握手”“破涕”“殷勤访”“屈曲问”“衰宗”“羁心”这一类强烈的字样,维诗中却都没有,情感的分量因此又显得轻;最重要的是,第三,绩诗中真在那里殷勤屈曲地问,由老友问到儿孙,问到弟侄,问到树木,问到园庐,一层一层问过去,爱人及物,更见爱人之深。维诗却百事不问,只问树木,他树不问,只问清高绝俗的寒梅,可见他的情感之炉火纯青了。
诗人不但不以强烈的情感予人,也并不期待别人以强烈的情感予己。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。遥知兄弟登高处,遍插茱萸少一人。”(《九月九忆山东兄弟》)顺着一二两句的调子发展下去,本可以发展到较强的伤感。可是,马上,登高插茱萸的乐事出现了,一下子冲淡了许多。而且,也不过是大家顿然沉默一下,“少一人”的念头在大家心上一阵掠过,引起几丝轻微的怅惘,随即便又会说笑起来吧!诗人所期望于兄弟者,也就这样够了。作用与反作用成正比,过此更强,便会搅扰自己心灵的平安。沈德潜评云:“即《陟岵》诗意。谁谓唐人不近‘三百篇’耶?”案,《诗经·魏风·陟岵》云:
陟彼岵兮,瞻望父兮。父曰:“嗟!予子行役,夙夜无已。上慎旃哉,犹来!无止!”
陟彼屺兮,瞻望母兮。母曰:“嗟!予季行役,夙夜无寐。上慎旃哉,犹来!无弃!”
陟彼冈兮,瞻望兄兮。兄曰:“嗟!予弟行役,夙夜必偕。上慎旃哉,犹来!无死!”
这首诗可是缠绵往复,一唱三叹,写家人念己的殷勤屈曲之心,正足见自己也是这样的情感,与王维诗适成相反。仅仅格局上的一点相同,并不能据以强行牵合,沈说实未尽然。
诗人的这样的感情状态,产生于相应的生活原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