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致远的《天净沙》通篇用语自然流畅,全无雕琢之痕迹,读来声韵优美,铿锵顿挫,朗朗上口。句句言愁却不见一个愁字。景色凄凉却又十分安详,小桥、流水、人家,平淡之中见深切,悲凉之感透彻骨髓,写景之妙尽于此也。
六四
白仁甫《秋夜梧桐雨》剧,沉雄悲壮,为元曲冠冕。然所作《天籁词》,粗浅之甚,不足为稼轩奴隶。岂创者易工而因者难巧欤?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?读者观欧、秦之诗远不如词,足透此中消息。
白仁甫,元曲名家白朴,字仁甫。《唐明皇秋夜梧桐雨》是其代表曲作,《天籁集》是其词集。
【赏析】
作者曾言:“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,故终宋之世无诗。”依此类推,元人不知词而强作词,故终元之世无词。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文学,如果一味地厚古薄今,附庸风雅,也就难免作态,因循守旧,这样是写不出好作品的。
删稿部分
一
白石之词,余所最爱者,亦仅二语,曰:“淮南皓月冷千山,冥冥归去无人管。”
白石,姜夔,字尧章,号白石道人。
出自姜夔《踏莎行》(自沔东来,丁未元日至金陵,江上感梦而作):“燕燕轻盈,莺莺娇软,分明又向华胥见。夜长争得薄情知,春初早被相思染。别后书辞,别时针线,离魂暗逐郎行远。淮南皓月冷千山,冥冥归去无人管。”
此则原稿在正编第四十九则之后,故云:“亦仅二语。”前“二语”者,指王国维所赏梦窗即吴文英《踏莎行·润玉笼绡》之“隔江人在雨声中,晚风菰叶生愁怨”。
【赏析】
王国维于《人间词话》中论及姜夔处,不下数十次,其中亦不乏极高的评价,如王国维认为,词中得“韵趣奇高,词义旷远,嵯峨萧瑟,真不可言”之气象者唯白石(本编第三一则),如王国维称“古今词人格调之高,无如白石”(本编第四二则),由此可见姜夔词于王国维心中的地位,那么,白石之词,为王国维所爱者,想必也有许多。然则王国维为何要说“所最爱者,亦仅二语”呢?“最爱”,意谓姜夔词里也有很多可圈可点、耐人寻味的佳句,但都不如此二语,一个“最”字,乃王国维对姜夔“更上一层楼”的、挑剔有加的要求。
姜夔青年时曾旅居合肥十年,在那里,他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,之后对这位恋人念念难忘,直至暮年仍不改其心之诚。据夏承焘先生考证,此阕《踏莎行》便是遥寄这位恋人的。开篇先写“燕燕轻盈,莺莺娇软”的温馨之梦,往事悠悠笑语频,然后“分明”二字陡然一折,原来仅只梦中见闻,梦里不知身是客,一晌贪欢。顿挫之后再来一折,不说自己思念对方,却写对方思念自己,梦里相寻,梦外何处,漫漫长夜不知晓。这是以此心换彼心,方知人恨深,遥想伊人之怨怅,此心久久无法释怀。叹离别容易,人去只有花无主,山盟唯余相思路,伊人梦魂追随,万水千山,却惶惶无所依、无所寻、无所凭,“淮南皓月冷千山,冥冥归去无人管”。全篇感梦而作,心有所系,以一地相思写两处牵挂,所以梦中有梦,心中有心,至于最末一句,万般深情都化作寂寥无边的遥远梦景,时空交错,影像重叠,沉痛无奈,哀婉凄绝,且用字朴实自然,仿佛从心底涌出,仿佛历历在目。如此方是“不隔”,方是“真”,遂自成境界,当然要为王国维所最爱了!